to turn over a new leaf

。戊子年四月十六。
宜：珍惜生命，好好愛自己。
忌：還沒看見最美的風景。

---

清晨五點，醒在救護車聲響中。睡意正濃，只是翻身又睡，沒注意救護車「咿喔咿喔」的聲響停在對門外。對門住的是楊。

楊是大姐，小我一個星期出生；小豬出生後一星期，楊的大妹接著出生。媽跟楊的媽媽都覺得兩家很有緣，小時後的照片裡，很多都是跟楊還有楊大妹的合照。

救護車停在楊的家門口，清晨五點。

帥哥說：「一大早就聽到楊的媽媽哭得好慘！」
美珍說：「好像是外勞。」
樑樑說：「救護人員一直做著ＣＰＲ送上車。」

哭得聲嘶力竭的是楊的媽媽，ＣＰＲ就這麼持續到急診室，走的不是外勞，是楊的大妹。那個比小豬晚一星期出生，幼稚園小學同班，國中同校的楊大妹，在這個清晨吊頸走了。

---

那一年的五月某日下午，剛從醫院回家的她，也覺得該走了。ㄧ個人騎著機車走在省道上，太陽很大，曬得她的影子只有小小一個。全身冒著汗，她還是覺得好冷。

四月一號外婆過世，八號男友說要分手，十七號爺爺也走了，一整個四月她都沒有好好吃過ㄧ餐，記憶裡只剩下眼淚，嘔吐，折蓮花，還有靈柩旁唸佛機或心經或大悲咒的聲音。

終於，五月二號送走了爺爺，收拾心情她以為可以開始好好過生活了，生命卻跌入另一個谷底。接踵而來的是沒有抉擇的傷害，背叛，謊言，........，於是她再也吞不進任何一口食物，除了喝水就是喝酒，還有，不是失神地將菜刀擱在手腕上，就是，每晚在頂樓陽台往下望時，她一直想著：跳下去會不會快樂一點？

她沉默的時間變多了，大多時候都在想要怎麼離開，又害怕別人看穿她的計畫，於是人前更用力的擠出笑容。她開始在電腦裡留下一封封遺書，給爸爸給媽媽給弟弟給好友給離開她的他。那時候她以為人生就是這樣了，不會再有更美的風景，不會再有更動人的故事，不會再有更深刻的感情，她以為人生就是這樣了。沒有值得留戀的，並且深信爸媽不會責備她的離開，當她們看到她的遺書知道她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，她相信爸媽會支持她早日解脫。

直到六月的一個夜晚，爸媽發現了她經歷的一切。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媽媽這麼傷心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憤恨咆嘯痛哭：「是我沒有好好保護妳！」

她看過外婆外公過世媽媽流的眼淚，她看過爺爺離開爸爸抱著靈柩偷哭的樣子，她以為最傷心就是那樣了，最傷心最傷心就是那樣了，還有什麼比自己的爸媽離開更令人傷心？她沒想過爸媽對於她要離開竟是這樣激烈瘋狂的反應。

畢竟是個有情的孩子，在看過爸媽那樣的神情後，她知道她再也走不了了。

走不了，只好當作是還父母人情債的繼續苟活在這世界上。大多時候她的心是沒有溫度的，但她善於偽裝，如果當初沒進教育界，轉去戲劇界應該也可以混出一片天。

為了她的爸媽，她走不了了。

放下了離開的念頭後，她上台北找了份工作，換個生活環境讓自己忙碌，每天都是滿滿的學生滿滿的問題，她忙得滿足，但快樂嗎？她先將這個問題擱置。生活而已，無關快樂。

虔誠的敬神還是會有好報的。

隔年十二月傍晚，她在省道上被機車追撞。機車往路肩倒，人卻往快車道滾去。安全帽都在地板上磨出火花了，遠方還有汽車大燈越來越近。閉上眼睛，她鬆了一口氣地想：終於可以離開了。可是閉上眼睛看見的不是牛頭馬面也不是天使，是一幕幕快樂的過往：10歲生日，一家人去遊樂園玩，排球比賽，畢業典禮，水球大戰，爸媽生日，考上師大，國文營，馬祖金門行，演一強班展，歐洲行。

傳說中的人生跑馬燈在她眼前播映，本來她以為跑馬燈裡都是那一年與他有關的事情，親眼看見了，才知道他什麼都算不上去。

她還有更重要更快樂的回憶。

結果，在下班尖峰時刻的省道外車道上，沒有任何一台車碰到她，只有自己摔出去時磨掉左膝一大塊和肋骨輕微挫傷。硬撐著騎車回家的路上她一滴淚也沒有，卻在看到爸媽那一瞬間崩潰大哭。像個走失的孩子，終於找到自己的父母。

她知道她有更重要的回憶，她知道她有更在乎的人，她知道她有更美好的風景，她知道她再也不會離開了。

那個寒風刺骨的夜開始，生活不再只是生活，還有快樂。

---

鄰居議論紛紛的討論著，
「怎麼這麼傻？」
「這樣就走了，狠得下心啊！」
「太笨了！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！」
........

我只覺得可惜，而不是傻。

可惜沒有人早一點發現她的異狀，可惜沒有人陪在她身旁，可惜她竟然以為那個男人是她最重要的記憶，可惜還有更美好的風景她看不見了。

我不說她傻，我知道她不是傻。是那個當下，那樣的痛苦無處發洩，當哭泣當嘶吼當酒精都不能麻痺感覺的時候，選項裡似乎只剩下死亡。

我只是幸運一點，有朋友家人24小時盯著我；我只是幸運一點，先看到了父母心力交瘁的面容；我只是幸運一點，早一點看見愛情之外的東西；我只是幸運一點，老天爺給我一場車禍撞醒我。我只是幸運一點。

我不說她傻，只是可惜她再也看不見人生其他風景。希望楊的大妹在另一個世界裡，擁有她希望的愛情。